在过去不短的年月里,富平这块“富庶太平”之地的物产并不像眼下宣传的这么有口皆碑,人口不少倒是确真的。这个曾被称做美原的老县,目前人口依然位列陕西第一大县。如果在其他地方提起这片地界,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应当是流曲镇的琼锅糖和美原太后饼,接着,才是很有点名气的富平奶山羊。农耕文明遗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跟这片土地的贫瘠和富庶有关。至于昔日曾流经县境的郑国渠、孕育了中华石刻艺术的富平“贵美石”、以及金代遗留下来的大铁佛究竟附着了多少故事,目下都被此地的“合儿柿饼”这个后来居上的热门话题淹没了。
富平真的很早就有柿子吗?在唐五陵占据的北山丘陵沟豁区,以前老柿树确实不少。跟东府靠山的几个县份一样,在干旱的年月里,柿子多少会结些或大或小的果实,被辛勤的农妇在晚秋的乏太阳下晒成柿饼、切成柿角、旋了柿皮,再装进瓮瓮里潮了柿霜,说来是吃嘴的干果,事实却是用来度饥荒的粮食呢。即使到了我们这一代人,依然吃过柿皮、黑豆、高粱炒熟磨细做成的充饥食品——炒面,这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可是,一直以来,东府这边的老百姓并不待见柿子这玩意儿。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向老天爷祷告着风调雨顺,家里的锅灶上缺少的主要还是糊口的麦子、糜子、谷子、黑豆这些精粮。柿饼,作为补充食物在他们寻常的生活里几乎无足轻重。只有遇到了颗粒无收的年馑,被归于山货的柿饼、软枣、板栗演变成了救命的口粮,才会被人们忆起。在寻常的日子里,各个村庄的柿子树,一般都会栽在沟边不歇庄稼的埝堎堎上。如若有人对此观点有疑问,完全可以敞开思绪想一想,富平地面众多的山名为啥偏偏都叫了跟粮食有关联的“万斛山”“金粟山”“金瓮山”,而没有一座叫做“金柿山”的山头呢?
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今天这么品种好的柿种,也没有眼下这么大的栽种面积,更不用说把一个简单的柿饼产业化了去运作,于是说,“合儿柿饼”还不能算是富平人的土特产,应当称之为现代新兴的农副商品。尽管说,在海口本人曾亲眼看到过四个“合儿柿饼”被陈列标价四十余元的实景,心里却知道,这玩意儿刚摘下来猪都不会吃的。
把话扯远点说,在遥远的周代,这里已经发现了华夏文明的最早文字记录。汉代初页,美原一带应当还是羌人的主要聚居地,已经有了嫁接的果木树。汉文帝刘恒建都长安那阵,他的外祖母灵文侯夫人在怀德县(今富平)定居下来,“汉人”这一称谓刚刚出现,这也是这块土地成为华夏中心文明之后,最可靠的文字记录中已经有了柿子这个物种。农耕年代,这片靠山的黄土原为那些放弃採撷渔猎、走出山林湖泊的农人提供给了相应的种植谷物的丰裕收获,他们依然忘不了食用山林树木上的果实。于是,人口亦慢慢稠密起来了。以至于到了唐代,这片靠山的旱原地带的人种相当纷杂。当地人中不但有那些归顺了大唐的各路王侯将相的亲戚家眷,也有西域借来打仗住下不走的“安禄山”们。不过在这个时候,人们日常食品中似乎还没有柿饼这个文字称谓。
到了北宋,倒是有个诗人张仲殊称美“东方柿”留下一首诗——“味过华林芳蒂,色兼阳井沈朱,轻匀绛蜡裹团酥,不比人间甘露。”不管故人讴歌的是广西的柿子还是关中的柿子,那个时候确定是有了柿子这点确信无疑。或者可以说,华夏大地的南北方早就有柿子的祖宗“软枣”这么个物种,后农人们不同时期业已嫁接出柿子这么个衍生物品,因其味道涩口,一直只能糖化后当做冬令水果食用,当时还没发明出晒柿饼这个加工食用的方法罢了。
然而,到了元代草原铁骑入关那阵,不是瘟疫和年馑的原因,这片地界曾经十分兴旺的人口突然锐减了一半。过了二百年,又一次遇上嘉靖大地震,东府人口十之有六死于地震和灾后瘟疫。八百里秦川,万户萧疏,只有那些柿子树活着。面对那种境况,朝廷只有把山西、安徽、山东等等一些地少人多的老百姓闹来第一次“五省填关中”,因为这片地面仅存的土著已经不多矣。后来,又遇上清末官府挑起的那场民众大仇杀,十三年间,关中道自相残杀死亡百余万人口,曾出现过百里无人的惨景啊……想想,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蕴藏着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存故事?这片土地上无论是张三李四,每一个家族的都经历过人类文明进程中那些无以言表的生死苦旅呢。那些生长在土崖头的千年古柿,也一定目睹过那血雨腥风的日月。至于后来什么时候出现柿饼这个充饥食品,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就是有人能说清楚,又有啥意义?
眼下,这片此前祖祖辈辈生长庄稼的洪积黄土台塬的肥沃土地上,已经长满了新品种的柿树林,有些柿子甚至刚摘下树就可直接食用了。在秋后的日子里,那些并不是为了吃柿子的城里人便来到这里,站在各个山头观看风景照相取乐。一株长在路边埝头的老柿,充其量也就四五百年的树龄,居然被当地土著趁机命名为“凌霜侯”用以招徕客人的眼球,此画蛇添足之举真的不能令人心悦口服。不需走远,上了前边马家村的金瓮山,那些活过千年以上龙蟠虬结的老杏树们,一棵棵又何尝没有那些柿树古老呢!
富平,只有柿饼么?回答是否定的。
如果说,富平柿业作为新兴产业,曾经让做务了一辈子庄稼的富平人跟随“合儿柿饼”这一品牌看到了山外的天地;那么,吃饱了肚子的他们也注意到了脚下这块皇天后土上还有一样土产——富平墨玉,自古至今被用来做成石碑记载的那些人和事,才是今天的我们去用心默读的呢!据说,进了西安碑林,馆藏十之有八都是为这种石头所制,秦李斯的《峄山刻石》,东汉《曹全碑》,欧阳询的《皇甫诞碑》,颜真卿的《多宝塔》,柳公权的《玄秘塔》……更是堪称镇馆之宝。
且不说今天我们观看柿林的人怎么去想,那些老柿树们如果也能开口说话,进入我们耳膜的必定是些震耳发聩的话语呢。要知道,在北山后边的照金镇薛家寨那些天然洞穴中,近代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依然历历在目。为了穷人们过上富日子的先烈们,在寒冬里穿着单薄的破衣烂衫,吃过一碗旦柿拌过的炒面,便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为民效命的战场……
他们的灵魂,一定也在关注着秋冬季节山前这片红彤彤的柿树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