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家乡蔺店公社当管委会文书。一九八一年夏末秋初的一天,办公室来了一高一矮两个人:个头高的脸庞微黑,骨架较大,长胳膊长腿,动作粗放,好像土里翻土里滚的庄稼人。个头矮的白净面皮,偏分头梳得乌黑油亮,说话细声细气,慢条斯理。看过他们的介绍信,知道一个叫王禾,另一个叫辛景生,是地区文艺创作研究室派来搞李十三研究工作的。领他们见过公社书记朱宏礼同志后,朱书记指定我配合协助这两个同志工作。于是我们就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在一块跌打滚爬了四十多天,建立了不薄的情谊。
听这两个同志说,我们必须通过李建秀了解有关情况。李建秀是我陌生的熟人,说是陌生,因为从未谋面。说是熟悉,因为常听我的忘年之交马庸昶,马西芳二位老先生谈及此人,差不多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子了。他们说李建秀是李芳桂的后裔,对李芳桂的十大本情有独钟,经常手抄,熟谙通透,如数家珍。还说这个人如何博学强记,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拿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喜作对联,善写诗词,可以说是周围几个公社的文化名人。我早欲结识这位高人,只是没有机会,这不瞌睡给了个枕头,随心如意了吗。
在村民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李建秀的家。属于李十三三队的一户,在村中间偏东。出的北向后门,住着西向流水的三间单面厦子。檐口南北盖着倒座,中间留有窄窄的天井,不大的明间里摆了一张方桌,两把椅子,看起来历尽了沧桑,俱都古香古色。墙上挂满了字画,那字遒劲有力,那画生动传神。我仿佛掉进了浓郁的文化大缸里,身心受到了深深地熏染。
李建秀忙着沏茶递烟,他高高的个子,黑红的面庞,像凌霜傲雪的松树那样挺拔,九月菊花那样清素。上身穿蓝咔叽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支水笔,下身穿黑制服长裤,足蹬千层底黑条绒鞋,倜傥儒雅,谈吐有致。一开始他欲言又止,遮遮掩掩。慢慢熟了,这才敞开了自己的胸襟。从他口里,我们明白了李芳桂和李十三并非一个人。李十三是李芳桂的始祖,李芳桂是李十三的第十四代嫡孙。明洪武四年(1371年),李十三(排行十三)从原籍华州大张东街迁至渭邑北乡小钟寨村东,历经多年,李氏繁衍,他族澌灭,人们遂把该处称为李十三村。李十三生有五子,分别是景,二,刚,温,平。李芳桂属二门直系,生于1748年4月28日。1767年考取生员,后在胡家,吴章设馆教学。1786年中陕西乡试第二十名。中举后又在板桥常家,屯里,张家教了十一年乡馆。1796年第一次进京会试未中。1798年被委任为洋县儒学教谕。1799年二次进京应试,主考官纪昀批了“拟录六十四名”。被截取皋兰知县,未实补在任。还乡后又在金莲寺,屯里,董村授教十余年。李芳桂怀才不遇,仕途坎坷,一介布衣。生活在乡野农村,有机会接触下层劳动人民,创作源泉深厚,素材丰富。在设馆授教之余,舞文弄墨,把世道人情,悲欢离合,兴衰际遇,缠绵悱恻诉诸笔端。写出了经典巨著“春秋配”,“香莲佩”,“白玉钿”,“如意簪”,“万福莲”,“火焰驹”,“紫霞宫”,“玉燕钗”,“四岔捎书”,“张古董借妻”“玄玄锄谷”等十多出名剧,并亲自组织演出。热情地歌颂了真善美,愤怒地鞭挞了假丑恶。历二百余年演遍全国,乃至世界剧坛,久唱不衰。由于讽刺挖苦了统治阶级,1810年夏末初秋,因诏谕禁演皮影戏遇害。其子孙后代将他的剧作视为传家珍宝,口授手抄,永世传承,
李建秀是李芳桂的第七代孙,1925年四月初六日出生在有深厚文化渊源的世代书香门第。其祖父李中榱生于1822年,1840年中秀才。在继承发扬其天祖李芳桂剧作上面颇有建树,曾于1891初年至1892年末专门整理十大本两年之久。从其外孙姜龙田"李中榱手录十大本如意簪”,“白玉钿合订本前序”一文中可见一斑。姜龙田在这篇文章中说:“先外祖李淡香李公,讳中榱,号七子老人。咸同间名重关中,誌为’品端学邃。隐居不仕,云门 ,公侯常招不往。因避四川,故有“蜀道浪游诗集及文若干卷,皆未梓藏家。尤善书法,至今为乡里所珍重。林一(李芳桂)先生是其族祖,灯影戏留七本三折之作。兵隳后原本废去,后传与演唱者卒多舛讹。公乃手为改正,各录一本,殁后散失无存。家母忆及辄为惆怅。至民国二十二年,偶于友人家发现‘如意簪(又名十王庙)白玉钿’合订本,细察之,公之墨迹也。不胜惊喜若狂,不同意于主人,即时挟归。不料数十年梦想弗得者,于无意中得之。以后始知原在亲戚马某处,借与另一马姓,抄写时在民国初年,复被人所窃,再到刘姓手中,而流转到联保处,又为某委员挟去,辗转而到友人家中,被我看见,其流落世间约为三十年之久。有关系者屡向我索讨,费了许多口舌。我则抱定老主意,怎样赔偿都行,原物归还万万不能。即他们欲求一见,亦甚难能。如此者数年之后,再未啰嗦,我安然保存。公之遗迹矣,似乎冥冥中造化故为作弄,经过许多波折,终归爱护着而保存之,可不宝诸。民国二三春外孙姜龙田谨记”。
李中榱有四个女儿,也就是说李建秀有四位姑姑,李中榱皆视为掌上明珠,珍爱有加。待她们初及学龄,即教其读书识字。渐长则令她们诵读家传巨著十大本。出嫁时各在其衣箱中搁置套十大本手抄本作为陪嫁,三女儿李秀鸾花中夺魁,对十大本倒背如流,被时人冠以中榱三才之雅号。后适蔺店姜家,省戏曲研究院前院长姜炳泰为其嫡孙。姜炳泰其所以能有如此成就得益于其祖母的言传身教。李建秀幼时,常听他姑母讲十大本故事,唱十大本戏曲,在他的幼小心灵里,埋藏下李芳桂剧作的种子。
李中榱有个侄儿名李兆祥,与同门中李宴清交好(皆为李建秀的门中叔父),幼年一同受业于李中榱门下。二人志同道合,学品共嘉,后相继考取了武秀才。受老师影响,素对李芳桂怀有深刻的信仰和爱幕。成年后各组织了一个戏班。李兆祥的戏班均以老人组成,李晏清的戏班名“清盛班”,是新招的童子班。均以东路秦腔即同州梆子定腔。二人俱以族祖李芳桂的十大本排练,播扬族祖的光辉剧作。李兆祥在杨虎城的影响下参加了辛亥革命,不久被坏人暗杀,戏班无首自散。李晏清的“清盛班”,高酬聘请著名导演,演艺日渐精湛。巡回于渭河南北各县,名声大噪。遂使十大本家喻户晓。李晏清还协同本村有识之士,诸如李春福,李兆风,李生兰,李茂华等,组成十大本的研讨班,研究并手抄十大本原著。四清运动中被工作组没收的李芳桂剧作手抄本,皆出于这几位老人之手
人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充满李芳桂气息和声韵的浓厚氛围中,李建秀生于斯,长于斯,日熏夜陶,潜移默化,把先祖李芳桂的十大本,铭刻在自己的头脑里,融化在自己的血液中。他天分聪敏,悟性很高,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看啥会啥,无师自通。孩提时就读于村学,继在景贤书院(下邽中学前身)深造。毕业后从教,先后授课于金马,瓦子店,庙合等学校。一九五一年在庙合小学校任上时,因仅比他小六岁的侄儿为给其父报仇杀人,被冠以劝阻不力的罪名入狱两年。从而改写了李建秀的命运,从光明的坦途,走上了曲折坎坷的小道。
刑满释放后,李建秀回到家里,失掉了工作,没有了过去的辉煌。家庭成分本来不好,又加上前科犯的恶名,被社会遗弃就可想而知了。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四个孩子,在那物质条件相对匮乏的岁月里,饱受磨折不难想象。为了一家人填饱肚子,他拣重活,累活干,为的是多挣几个劳动日,多分几斤口粮。为了生活,他给人刻过章子,画过肖像,写过梁板,书过对联。赚得块儿八角,敷衍三日五日。文化大革命中,曾经给许多生产队的请示台画过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他老伴戴着地主分子帽子,经常挨批受斗,被迫打扫巷道。李建秀心疼老伴体弱,难以胜任,常替她执帚清除,饱受白眼。在那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艰难环境中,他不改初衷,矢志不渝,挤出一切时间,搜集李芳桂的史料,抄录李芳桂的剧作。曾经和李晏清一道抄过十大本三次。前两次被借出失踪,第三次除文革中被查抄的以外,保存在他家里的还有“城门洞子(张古董借妻)”,“锄谷(玄玄锄谷)”合订手抄本,"香莲佩'全本手抄本 ,姜龙田的序文残骸,以及其祖父“李中(淡香)行草墨迹。不仅如此,作为李芳桂的正宗传人,他还不止一次地主持过清明节公察李芳桂的公祭仪式。我们共同感到,找李建秀搞李十三研究工作是找对人了,好像找到了一个蕴藏丰富的稀有矿藏,只要认真挖掘,一定会获得大量稀世之宝。
翌年初春至秋末,李建秀被渭南地区文化局抽去参加李十三评传的写作。在这长达八个多月的时间里,李建秀出示了他珍藏的所有资料,奉献了他所知道的李芳桂的一切。和有关同志一道,寻找知情的老人仔细调研。伏案奋笔,呕心沥血,才使“李十三评传”在母胎中摄取了足够的营养,身体健康,顺利出生。他不争名,不图利,只要把先祖的业绩发扬光大,也就没有任何遗憾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李十三评传”上,李建秀贡献了一块璞玉,经过许多人的打磨雕刻,这才成为了一个闪闪发光的艺术珍品。
李建秀回来了,已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他仍老骥伏枥壮心不已,整日在文字的海洋中游泳,在艺术的殿堂里沐浴。他是渭南市民间皮影学会会员(见图七)。陕西老年书画学会会员。整天作画题对,泼星写诗。他的书法作品,参加过一九九一年由北京举办的“洛玻杯’老年书画大赛,有些被主办方收藏。一九九三年其绘画作品连续在西安碑林,安康,长安,渭南等地巡回展出,荣获优秀奖称号。他的临摹艺术高超,名斐十里八乡,作品维妙维俏,形神俱佳。
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几十年蒙冤得以昭雪,恢复工作,光荣退休。扬眉吐气没有几年,福薄命浅的李建秀却因病长逝。呜呼!人言仁者寿,为何其人不永?山岭垂首,流水哀鸣!子女痛失慈父!蔺店痛失文化名人!!不才痛失一位忘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