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土坯炕是祖祖辈辈的最爱,北方居民在这不起眼的土炕上出生、成长、不尽繁衍,绵延壮大。
土炕,是北方民族的发明和创造。据《三朝北盟会编》等典籍记载:女真人(满族先民)“环室为土床,炽火其下,而寝室起居于其上,谓之炕,以取其暖。”南宋人朱弁曾作为中原使臣出使过金朝。他在《炕寝》一诗中写道:“御冬貂裘弊,一炕且踪伏。西山石为薪,黝色惊射目。只识绝可迩,将尽还自续。飞飞涌玄云,焰焰积红玉。”可见当时生活在北方的女真人,已经将火炕作为家居取暖的必备。
北方人民在历史的长河中,与寒冷的冬季相抗争发明了土炕,是实用性、艺术性、科学性的结合。火炕的原始雏型在东周时期已有出现。如内蒙包头,当年居住着女真族、蒙古族等北方民族,而汉族在赵、秦、汉、魏、元、明时期曾迁入包头故地。于是,土炕随着历史变迁走进汉族,走进了关中的家家户户。
关中地区的渭北高原,更是将土炕运用到了极致。在界分蒲城、白水的一条大山沟里,这里一条清澈的河水自西向东哗哗流淌,这便是白水而得名的白水河。沿河畔而居的居民占尽河水之利,洗衣、浇地;也尽享大山之奉,烧炕、取暖。我很庆幸,生于此,长于斯。
土炕留存着家庭的温馨记忆。每当想起土炕就会想起母亲坐在土炕上,在油灯下缝衣、纳鞋底的身影。坐在土炕上不管是吞糠咽菜,还是美味佳肴,都留下深深记忆。在土炕上有多少发生的人间辛酸苦辣和悲欢离合的故事。
曾记得,我家座落于杨河村麻园(我曾写过一篇题为《麻园琼花香》的散文),院子坐北朝南,院子四面三米左右的纯人工手打土墙,前门是简陋的土门(在土墙上开出来的是型同反“U”字的小门),中门是父亲亲做的高七尺、宽三尺、厚寸半的相当结实又美观大方的榆木门(父亲是当地南北二塬的名木匠),门内东西各有两间厦房对列,东西两边各有一盘土炕,炕口全在屋外房檐前面,这样的设计,一方面为了烧炕时安全的考虑,一方面也是出于干净卫生的考虑,当然,也有空间利用、烧炕、煴炕(烧罢柴火以后,为了保持微火使土炕保持余温,将一些细沫柴火如扬场时风吹出来的麦秸杆沫子、谷子糜子外皮等等)方面的考量。东边是奶奶的暖阁炕——炕沿四周用土坯围起来的阁中阁。东西走向,长三米,宽两米四,前面开窗,后边半墙上是箱柜架,上面放置装满了换洗衣服的木箱子,傍边放置被褥,这样炕上面积就大了许多,暖阁炕沿上朝南开个高约一米五,宽约一米的小门,供奶奶和家人上下炕方便之用。小门上平时挂一个奶奶亲手所织的花格粗布门帘,用以遮挡出入房门人的视线。房内余地就是灶房。东边是背墙,西边开一小窗,窗下支着案板,供平时擀面切菜之用。紧靠暖阁的东北角是灶台,全是土坯和泥砌就而成的、下小而向上渐渐外伸至能容纳下铁锅的特殊灶台(毫不夸张的说,奶奶算是盘这种灶台的圣手。不仅式样美观、占地面积小,而且出烟畅利、烧起来火旺、省煤省柴)。这是北方居民的独特发明,土炕灶台一体式,做饭的同时也烧热了土炕。不做饭或者炕温凉了时,从室外的炕洞口填柴火烧炕。灶台烟道直通暖阁,煤烟入炕,经土炕烟囱从房顶背墙上的烟囱口袅袅升空排出。这便是远观之所见村景——炊烟袅袅。
奶奶的房间可谓一室多用,既是卧室,也是灶房,还是面、粮等生活用品储藏室。西边半边一半是父母亲的卧室,不带暖阁的土炕。一半是空出来的房甸,以供家里的红白喜事之用。后门之后是我们农村人的“后院”,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厕所,当然也堆放一些农用家具和杂物之类。
自我记事起,我家就这格局,东西两盘土炕。一家七口人,就住在这两盘土炕上,生活在这“两室一厅一卫”之中。土炕,顾名思义,就是土法土料制作而成的火炕。那些富有的财东人家,炕沿前面子用一色的蓝格莹莹的蓝色砖块沾上白灰砌成,并饰之以图案花纹,漂亮极了。一般家境的人家,紧贴地面处简上七排或五排蓝砖就相当不错了。我们家人多劳少,家境素来贫穷,只铺了一层老旧的磨掉棱角的蓝砖,算是防水防潮而已。炕廊板也有档次,有木制雕刻饰纹的,有蓝砖铺砌的,有土坯和泥上面用废旧书纸裱糊的……但是,不管你是有钱还是没钱,是富有还是贫穷,除土炕前面子,也就是乡亲们所说的炕围子(一般都在室内)能显示出不同层面的家境以外,土炕的内部材质及构造别无二致。炕腿子是胡基(即土坯,我们家乡方言称之胡基),炕板是泥基(用胶泥和碾过以后的柔韧的麦秸,倒入长八十公分、宽五十公分、厚七公分的木制坯子,然后砸实暴晒数日直至干透),盖好炕板用细泥和上铡刀铡得很短的麦秸段(家乡称之细铡泥),抹平压光填柴烧炕,直至干透即可。不过压光时必须把握好时机,烧得太干则压不下抹不平,压得太早,泥湿而难以成型则压不光。还有一个关键环节——炕体出水。炕体出水就是排干排净炕体湿泥里的水分。通常是在炕泥皮烧干变白之际,炕面上撒上干麦秸铡草,炕体里的水分就会被吸入麦草,麦草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如此往复两三次,炕体就实实在在的干透了!这样以来,夏天不烧炕的日子,阴雨天空气湿润的时候,秋天阴雨连绵的季节,炕体就不会泛潮,无论什么时候烧炕就不会出现潮湿的现象。然后清除掉炕上的杂尘,铺上大小合适的芦苇席子,铺上褥子,就可高枕无忧、安然入睡了!世世代代的北方人就是这样盘土炕,在土炕上出生、长大、吃饭、睡觉、终老。
春夏两季,父亲出工回来,躺在凉丝丝滑溜溜的苇席上,抽袋旱烟,那才是一尊活神仙;秋冬日,农闲之际,妈妈坐在暖暖的热炕头,炕桌上摆放着蒲篮、针线,做鞋补衣,飞针走线间那种景观,如同仙境一般。贫穷的环境并没有压垮像奶奶、父母那些一代又一代的北方农民,吃糠咽菜的清苦,更没有吓倒像祖辈父辈那个年代的所有北方人。反而给了他们(或她们)勇气和信仰,让他们顽强拼搏,斗天斗地,修水库,整农田,播庄稼,种蔬菜,坚挺地走到春暖花开,异样地走过雷雨冰雪!
我们虽然贫穷,祖辈父辈的基因早已融入我和姐弟们的心间。土炕上,油灯下,母亲织袜,父亲缠线,我们几个围坐炕桌旁,背课文,写生字,奶奶管我和姐,爸妈照看弟与妹。姊妹几个,个个都是顶呱呱的好学生,令邻里乡亲羡慕不已!当我们把一张张奖状拿回,贴满两盘土炕空缺处的土墙时,奶奶、爸妈喜不自胜,爽朗而又甜美的笑声,便荡漾在室内屋外,一种别样的幸福感,洋溢在这个七口之家所有老幼的心田……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奶奶年迈不能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姐姐和我们弟妹,都在校上学。为了供给我们,妈妈变卖了压在箱底的金银首饰,这些当年妈妈心爱的嫁妆,被卖得一干二净,我们身上穿的,书包里装的,厨房里那些油盐酱醋等吃的,全都是父母的心血和汗水。无奈之下,爸爸决计晚上加工箱柜木器。
夜已经很深了,用以家里红白喜事的空房甸,还灯光闪耀。我们姊妹几个,年龄大点的,轮流给父亲掌灯,小弟小妹则由妈妈陪读或陪睡。父亲在微弱的油灯下,锯好木板,刨平刨光,那时候全是手工推刨,随着父亲一声“嗨”,刨子里便卷出一条长长的刨花。灯芯拨了一回又一回,父亲的汗水流了一行又一行。有时为了赶上第二天的集日,加班加点到凌晨三点左右。我们毕竟都是十来岁的孩子,瞌睡得只打盹,一次又一次把手里的油灯掉落地上,顿时一片黑暗,父亲费了半晌功夫找来火柴,捡起倾倒在地的油灯(所谓油灯就是父亲用我们用过的空墨水瓶倒入煤油,自制一个灯芯而成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照明设备),重新添上煤油,点亮了又继续……记得我不知犯过多少次这种荒唐的错误,但平日里暴躁的父亲却半个字也没责备我。总是和气地安慰我:“不怕,不怕!再不敢打瞌睡了,一会儿就好啦”。要知道,那时的煤油一斤三毛二分钱,身强力壮的男劳力,在我们生产队出工两三天才能买回来一斤那么一丁点,有些生产队一天才能挣五分钱或者二分钱。第二天,我照常去学校,父亲在队长那告了假,经允许后用扁担吃力地担起两个箱子,过白水河,爬南塬坡,去高阳镇市场去买。两只箱子,轻则八九十斤,重则一百二十多斤。扛上箱子,卖掉则好,十几块钱装进腰兜,如果运气不好,卖不掉,又要担回来,等下一个集日再去。有时,卖了一个,还剩一个,这就麻烦了,父亲必须用麻绳捆好,杠几十里山路,还要过白水河。那时,我们杨河村所在那段,南河上还没有架桥,只能沿“猎石”(铺于河水里略高处水面上大石块)过往,猎石有大有小,有的方正,踩上去稳当一点,有的则小容不下两只大脚,有的刚一落脚,晃里晃荡,空手一人遇到这种猎石,稍不留神,都会掉入水中,何况负荷百十斤的父亲。夏天到无所谓,到了秋冬季,一旦掉入水中,湿了鞋袜、秋衣、棉裤,那刺骨的冷让人难以想象。主要是家里那时生活艰难,捉襟见肘,从来没有第二件换洗的鞋袜棉衣,第二天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衣服只能放入被窝慢慢暖干,而鞋袜第二天还湿漉漉的,父亲只好穿上去出工,几天都干不利落。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苦楚,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心存余悸,更多的是对父亲的敬畏!父亲是怎样度过这冰鞋冰袜的煎熬啊?不过庆幸的是,多亏了那盘暖烘烘的故乡土炕呀,于是对这不起眼的土炕,我心至今满怀敬意和感激……
春去秋来,生产队分了许多玉米棒子,前院里晾晒了一地。礼拜六,姐姐从初中回到家里,我们一家老小聚在暖暖的热炕上。又是油灯下,父母亲从前院一笼一笼地提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倒在炕中央的被子上,然后,他俩用改锥戳下一条条间隔的不等的空行(家乡人叫它“开行”),然后我们姐弟五个按年龄大小分任务给我们剥玉米,奶奶也闲不住,一会儿,捡干净玉米粒中的玉米缨子,一会儿捡拾起过了数的玉米芯,装在笼框,倒在前院,一会儿用小簸箕揽起金黄金黄粒粒发光的玉米粒,一手拿布袋,一手托簸箕,“欻”地一声装进布袋,不知不觉间满满一袋子玉米粒就堆在眼前。奶奶兴奋地说:“明天趁天气再晾晒一下,咱家马上就能喝上油香油香的玉米糁子啦!”正是在这盘土得不能再土的土坯炕,带给我们和谐、担当、美满、幸福!虽然只是一碗玉米糁子,但她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可口,比什么大鱼大肉都香甜……
四季更替,日月轮回。后来,我家又添了三弟、四弟。大年三十晚上,这个贫穷而充满暖意的九口大家,围坐在暖暖的热炕头,一起玩扑克牌:打“升级”;“接竹竿”、玩“进贡”、耍“拐三”。大年初一,母亲和姐姐做饭,父亲叫来西邻隔门的银娃爷、忠贤大(他们分别是三嫂、五哥的儿子,比我父亲大几岁,算是同龄人)喝茶抽烟,奶奶则约了西邻家的三嫂、槐树坡坡下的五哥、还有电房北埝上的九嫂,一起抹“花花”,赢也三分,输亦半角。每每想起这些,看春晚也没如此尽兴!吃酒肉何等不屑?!
时代在变迁,生活更美好。故乡的土坯炕,如今已经变得更加漂亮、美观!虽然时代装饰了她的外表,使她似曾变了模样,但我清楚地感觉到她那颗淳朴、敦厚、顽强、坚毅、乐观、团结、向上的等等气质犹在,就像北方的农民,任凭风吹雨打,任凭困苦袭身,任凭磨难重重,仍然负重前行,不屈不挠,永远永远也不会失去那驱寒送暖的初心和灵魂。
土炕不仅仅是一土坯炕,更是一种文化,其中包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是农耕文化的载体,亦是蒙、回、汉民族文化交融的见证。
家乡的土坯炕,历经沧桑,阅尽人间烟火。她不仅是北方农民的居室必备,也是中国非遗文化的符号,更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
人间真爱是亲情,最暖故乡土坯炕……
2023年12月中浣于盛世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