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里排行老四。上无姐下无妹,有三个胞兄。乡党们拿我们哥儿四个开玩笑说:“两双筷子”!还有人调侃说,加上我父亲,就是一场篮球赛,如果加上我母亲,就连裁判也有了。
因为是老小的缘故,又和三个兄长年龄相差比较大,记事以后日子好过了许多,所以对成长中的艰难和苦难没有啥印象。倒是因为二哥赵军锋所写的《乡党》中好几篇都写到了我,而且写得那么动情,那么感人,使得我十几年来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父母生我,二哥写我,全家人爱我宠我呵护我。自从有了我,所有风雨都向家人身上倾斜,而我一直到现在都不能报答这东海扬波般的浩荡恩情于纤毫,实在惭愧。细想起来,读这本书,读这本书中的我,使得这样几幅画面生耿于心,活彻于骨。
为什么我一见雪人就抚摸。二哥在书中写道,别的孩子一出生带着啼哭,周围的人都在欢笑。而我呱呱落地,哭声嘹亮,家人们却都陪着我落泪。因为我实在不会选择出生日期,偏偏赶在饥荒岁月给家里添堵。又因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妈妈奶水不足,使得我严重营养不良。二哥这样写:“细细的长脖子眼看撑不起大大的脑袋,苍白的瘦脸几乎包不住溜溜圆的眼珠子”。别的孩子周岁都会走了,而我却还要扶着墙踉踉跄跄。因为怕养不活,父母瞒过三个兄长,要把我悄悄送给远在河南的一户殷实人家续命。父母亲抱着我到十几里外的亲戚家等待收养人来接我走。收养人来了后,天上来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一时三刻院子里的积雪没过脚脖子。大雪封路,收养人无法赶路,只好和我们一起在亲戚家暂住下来,等雪停路通再走。也就是这一场雪,改变了我们家骨肉分离的悲惨命运。
收养人是两口子。因为文书已经画押,我当晚就被那两口子抱着在另外一间屋子住,而我的父母就住在隔壁。夜半三更,雪落无声,我那被不舍之情折磨得难以入眠的母亲,听得院子里有一阵微弱而奇怪的声音,忙和父亲披了棉袄出外查看,他们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白花花的雪地里,一个浑身长满白绒毛的活物,无声无息然而却极为努力地在雪地上爬来爬去。母亲惊呼一声“我的娃儿”!随即一头扎向雪地,一把把我拉起来捂在怀里返回屋子。原来,夜里收养人睡着了,我醒来闻味儿感觉到身边人不是母亲,于是我从炕上爬到地上,从屋里爬到院子里,转着圈儿寻找我的亲娘。
收养人两口子也被惊醒以后,几个人见面默默相对都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大门被猛烈敲击,我父亲到外面去看发生了啥情况?大门刚刚被打开,“呼啦”一下从外面闯进来三个“雪人”。这三个“雪人”每人手里举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径直冲到屋子里对收养人说:“打听了十几个人,趟了十几里雪,就是来找回我弟弟的。赶紧把弟弟还给我们,要不,你们看!”说着,这三个“雪人”齐齐举起了手里的家伙:三块破砖头!
难怪我几十年来看到下雪就想在地上打滚,难怪我从来不去堆雪人,难怪我只要看见有雪人就忍不住想上前抚摸,难怪我曾经给一尊雪人戴帽子围围巾披棉袄,还努力地往他嘴里塞馍馍,难怪我曾经写过一篇被当做“范文”的作文,题目就是“不要堆个雪人像我”!嗯,就是这个题目。
为什么我把土墙土块当饕餮。二哥写我小时候特别喜欢一种特别的“美食”,也就是把土墙上的土块塞进嘴里大朵快颐。尽管大人始终紧盯我防止我偷偷吃土,还吓唬我说再吃土就病了,病了就救不活了,救不活就死了,死了就见不上爹娘见不上哥哥们了。尽管他们许诺我说只要我不再吃土,鸡下了蛋就给我煮着吃,打下来新麦子给我烙油馍馍吃,包谷杆儿长高了挑选最红最细最高、节儿最长的“甜甜”,并且用牙挎了皮儿给我吃。但一切美好的未来,都低档不了西墙上被抠下来带着白碱的土块儿的诱惑。大概那时候我就知道,之所以许诺你美好的未来,只是为了剥夺你拥有的现在。实在没办法,我那停了学专门照顾我的三哥赵军亮,于万般无奈之际,在西墙上精心挑选了一方相对干净的墙面,又用水洗了,用抹布擦了,用小刀划出黄豆粒大小的方格说:“每一天只允许抠一块土来吃放到嘴里,每次吃的时候都不许咽下去,在嘴里打个转儿就吐出来。”
三哥照顾我,夏天一大早去地里找灰灰菜扫帚菜等野菜,拿回来给我做早餐。树上的知了叫唤第一遍,他准时叫我起床,穿衣洗脸准备吃早饭。有一次我起床后哭哭啼啼,野菜吃不下去,稀饭喝不下去,找一切理由不吃饭。三哥急了,顾不得许多,拿了一个准备换盐吃的鸡蛋,放在炭锨(煤铲)上塞进灶塘里给我煎着吃。一不小心,炭锨侧翻,还没有凝固的蛋液倒在灶膛的煤灰里无踪无影。三哥大祸临头一般呆如木鸡。良久,他才拉着哭哭啼啼的我,来到西墙根下,在画好的方格里抠了一块土说:“本来是后晌才给你吃的,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提前给你吃了吧,可千万别往下咽啊”!说着,三哥把那块土放到我大张着的嘴里,我抿着嘴笑,他抹着泪哭。
二哥曾经写过一首诗,大概是说渔民和农民最大的区别,在于农民的归宿,是把自己当做一粒种子埋进黄土里。渔民的归宿,是把自己当做一条鱼儿融入大海。
而我,也是一粒种子,刺破黄土寻找活路,又把黄土当做母亲的乳汁。黄土的乳汁,甘甜如酩,饕餮大餐,回味百年,绵延不绝。
为什么我一见菜瓜就回头。二哥在书里写我三哥为了照顾我停了学,父亲找我三哥商量这事儿,三哥听了父亲的想法,二话不说抱着课本一头扎进野地里半晌没回来。再回来的时候,他答应停学,但同时提了三个条件:必须每年把新的课本买回来,必须给他买作业本和铅笔,一旦四弟不需要照顾了立即恢复上学。二哥写我当时爬在三哥背上嘻嘻笑,三哥一只手反过来托着我的屁股,一只手抱着书本贴在前胸,而父亲不断地抚摸三哥的头自责:“都是我没本事啊,都怨我啊。”
有一年夏天,一个老汉,戴一顶破旧草帽,拉着架子车吆喝着卖菜瓜。菜瓜不贵,二分钱一斤。这个卖菜瓜的要不然没眼色,要不然成心惹事儿。他拉着车子走着走着,到了我家门前的洋槐树底下,停车摘帽擦汗连带着不停吆喝:“卖菜瓜了,菜瓜便宜咧,脆甜脆甜的菜瓜”!
我本来正在屋里吃红薯叶子蒸的麦饭,听得门外来了卖菜瓜的,推开碗就往外跑。三哥在后面紧追,一边追一边喊着:“卖菜瓜的,你赶紧走开,甭在我家门前喊叫了,我们没有钱买你的菜瓜。”等三哥追上我的时候,我已经跑到了菜瓜车子旁边,三哥追上来和卖菜瓜的说话,卖菜瓜的说让我三哥朝我父亲要五分钱,就可以便宜卖给我们一根大大的、弯弯的甜菜瓜。他们这样说着话,没注意我抓起一根菜瓜藏在身后,扭头就往家里跑。当时我的想法,大概是以为把菜瓜藏在身后别人就看不见,没想到扭过身去,菜瓜就像尾巴一样撅在我屁股后面,被卖菜瓜的看了个真真切切。三哥听得卖菜瓜的嘴里喊着:“看你娃,他拿我的菜瓜。”
三哥追上来把菜瓜从我手里夺过来,又回去把菜瓜放在车子里。卖菜瓜的说:“我就是你们村东边周家村的,想吃菜瓜,给你大你妈要钱来买啊。”
说完,卖菜瓜的拉着车子走了。只是这一路,再也没听见他吆喝。
回到家里,我哭闹不止。三哥一边哄我,一边又把他那些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关于甜甜和油馍馍的许诺又重复一遍。我不听,还在闹。三哥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拉起我说:“跟我走,我有办法让我娃吃上菜瓜。”
三哥想出来的所谓办法,就是拉着我穿大街、走小巷、抄近道、走小路,一路狂奔就来到了村东门外的大坡底下。稍等,就看见卖菜瓜的拉着车子,走到大坡跟前停下来攒劲运气。当他拉着车子吃力爬坡时,三哥和我一起在后面帮他掀车子。车子到了坡顶,卖菜瓜的停下来,从车上拿了一根菜瓜递给我三哥说:“好娃娃,可怜的娃娃,懂事的娃娃,给你菜瓜,不要钱的”!我一把抢过菜瓜抱在怀里叽里咕噜朝回跑,三哥在后面追喊着:“小心小心”!当我们坐在坡下歇息的时候,耳听得坡那面传来唱戏的声音“一马离了西凉界”。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看见菜瓜扭头就跑。可三哥后来却爱上了种菜瓜。在他家后院,三尺见方的土地上,种下两棵菜瓜。他种菜瓜不搭架,由着瓜蔓四处蔓延。他种的菜瓜和别人不一样,弯弯的瓜身,四道瓜棱暴起,像母亲手上的青筋,像父亲额头的皱纹,像我们弟兄四个手拉手肩并肩面对面心贴心,长长长,长长长。
二哥写我,咋看都像是一幅画,一幅色彩线条都是人性的风景画。这幅画,方寸之间巍峨如华山,笔墨所及绚烂似朝霞,美轮美奂,新美如斯。
这幅画满纸风雨。风雨催垮了一批人,催老了一批人,催走了一批人。这场风雨到了我们家,却像是一种道场,场面里的人脚步铿锵,声声作歌!